惡犬嗆煙

爱一下算了

【向棋】Bésame mucho

*二六年再回杭州时,龚子棋觉得,他像是在梦里爱了那十年。

1.
 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归于平静,身体的疲惫却变本加厉地涌来,机舱内拖沓杂乱的脚步声听上去很远,直到空乘人员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先生,醒醒,到了。”
 龚子棋眼前出现的首先是头顶昏黄的阅读灯,机舱素白的顶板,和一张抱歉的笑脸。
 “不好意思。”
 说着他就要起身,腰间搭着的毛毯顺着滑到地上,连声抱歉着捡起来,轻轻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再规规矩矩地叠好还给对方,转身下了飞机。
 高速公路穿过黑夜,头上星辰高悬。航班延误,旅途周折,长达十几个小时漂流在洋流之中,身心都被磨得昏昏沉沉。
 司机惯开夜车,不善言谈,开了窗抽烟,闭紧嘴行驶,双方不约而同,疲于对抗黑暗。
 萧山国际机场到家还有很长一段路,龚子棋头磕在车窗上睡得颠簸,黑色大衣压出褶皱。从驾驶座车窗灌进冷风,风掀起夜的一角,车开向四面八方。
 龚子棋是从突兀的手机铃声中惊醒的。
 凌晨快三点,陌生电话显示来电未知,他皱了皱眉,右滑接通。
 陌生的女声在安静狭小的车厢内分外清晰,“请问是3U8632次纽约往萧山的乘客龚先生吗?您有一件随身物品落在飞机上了,请问是否需要来取?”
 龚子棋清醒了一半,下意识地探手向怀里摸索,果然不见了那张喜帖。
 公路两旁的树影放电影一样掠过,黑洞洞的,叫人一时觉得心里也空空。
 他沉默着降下车窗,好半天终于开口。
 “谢谢,不用了。”

2.
 他同李向哲是在飞机上认识的。
2016年,龚子棋不过大二,手上有了点小资源,工作却是连轴转的辛苦,乱七八糟的什么活动都要跑。小半年过来,接了部有点像样的电视剧,讲都市讲人情。通告赶得辛苦,不能常驻剧组,三天两头就要全国各地到处飞。但好歹是年轻人,一腔热血浇筑,每天都忙得乐在其中。
 剧组在广西北部湾取景,腊月里还不肯休息,龚子棋事先跟妈妈在电话里道歉,说今年过年不能回去了,要跟着剧组去南宁。他妈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但终归有点兴致缺缺的,只叮嘱他要好好穿衣服,记得给家里打电话。
 年关里的机票火车票难订,龚子棋折腾了好几天最后只订到了一张夜间航班的机票。
 夜间的航班不好吗?当然。
 机翼划破黑夜的声音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龚子棋对着那个黑乎乎的窗口沉吟了一会,直接拉下窗板,倚着机身内侧打盹。
 机舱里很安静,不断登机的乘客小声交谈,窸窸窣窣的,黑夜中细碎作响。恍惚中,一个低沉的声音把他弄醒,龚子棋皱起眉毛,逆着微弱的灯光睁眼打量。一个高高瘦瘦,少说也有一米九的青年从上方低头看他。戴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左边耳垂上硕大一枚黑色耳钉晃得人眼花。
 “能不能换个座位?”那人笑得礼貌,“我是坐这里的,你旁边。”
 他约摸也就二十来岁,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有点瘦,但骨架很大,从上方看龚子棋的时候,投下来的阴影几乎能把他整个人罩住。
 龚子棋眼皮都掀不开,点点头,起身让路,让他坐到里面去,那人客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错身而过的时候,龚子棋迅速地瞥了他帽檐下的脸一眼,睡意中的视觉和感官极度迟钝,仅仅下意识从心底冒出一阵惊叹。
 好漂亮的男人。
 那青年坐下后就拉开窗板,让黑夜涌进来,撑着头一心一意地往外看。龚子棋没了睡意,在一旁低头盘手机,不时扫他两眼。
 “年底的机票真难订。”龚子棋不经意随口说道。
 “唔,是吧,都要回家过年的。”那人不甚在意。
 原本龚子棋寄希望于言语间的搭讪与客套足够耗过这冗长的黑夜,不巧的是身边这位似乎并没有接他话茬的意思,两人一时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
 飞机的起飞与渐渐行上正轨,这是一个难耐的过程。龚子棋张了张嘴,想缓解太阳穴带来的轻微疼痛和胃里的不适。身旁突然递来一片口香糖,转过头,却发现那人并不看他,唯独手上的动作暴露了一点内心的信息。
 龚子棋想,这人怎么别别扭扭的。
 他没有坐过午夜航班,机舱内尽是困倦疲惫的人,横七竖八睡得坦然。龚子棋原本有几分倦意也散得差不多了,眼前一片清明,百无聊赖地扒着外套上的拉链玩了半天,调出歌单,掏出耳机往耳朵里塞。
 “你听Andrea Bocelli?”
 龚子棋一愣,下意识偏头看他,对上他一瞥而过的目光后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说,是啊,你也听?
 对方终于把注意力抽离窗户,歪个头认认真真地跟他对视起来,“听得不多。不过你听的这首我还挺熟的,国内一个歌手翻唱过,我看过现场版,特别好。”
 龚子棋眉头一挑,拍了下大腿拔高了声音,“你说王晰吧,我也是听的他翻唱的版本。”
 高个子的男人赶紧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虚虚地往周围指了一圈,说小声点,都睡觉呢。
 龚子棋噢噢点头,摘下右耳的耳机,也不管别人同不同意,就往他耳朵里塞,那人也不反抗,眉间尽是疲惫,瞥他一眼然后闭眼假寐。

Bésame, bésame mucho
 吻我,深深地吻我吧
Como si fuera esta noche la última vez
 就好像今晚是最后一夜

龚子棋轻声问空乘人员要了两条毛毯,借着一点半明半昧的灯光细细地从侧面看他。
 眉峰,鼻梁,喉结。
 耳机里被酒洗过的声音,与陌生人突兀的亲密叫人眼底发烫。
 “你看看吧台边的两个小伙子,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的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自由的人。你可以站起来,像牛仔一样大步走过去,只需七八步就可以走到他们身边。你喝着自己那杯烈性黑啤酒,直到泡沫沉到了杯子一半处。我看着你的喉结像一粒石子在喉咙里动着。”
 可是我没有三十出头,龚子棋想,他一定也没有。
 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轻声说道。
 “......我叫龚子棋。”
 “李向哲。”

3.
2017年李向哲搬家,摸爬滚打了小几年终于在杭州买上房子。中档小区,小复式,一个人带着两只猫,一颗清净心,日子过得也算风生水起。
 六月份他从南宁回杭州,风尘仆仆,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在小区门口跟满脸复杂的龚子棋打了个照面。
 那天无风,太阳好大,枝头有蝉扯着嗓子唱欢快的歌。
 李向哲手腕酸痛,暑气要把人蒸干,行李箱被随随便便地丢在便利店门口,他逃难一样压着帽子扎进店里,找到空调出风口直眉楞眼地对着脸吹。
 身上黏糊糊被汗浸湿,李向哲倚着柜台跟收银的小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天热。那男孩不过十几岁的光景,帮家里人看店,贴心地把一包抽纸推给他,问,搬家啊?李向哲说是啊,以后就得天天到你这买东西了。
 门清脆地响了一声,男孩视线越过他肩膀,朝他背后招了招手,笑着说,棋哥,来了啊。
 李向哲低头拿纸巾擦汗,并没在意,指着收银台上一大堆东西说你先帮我把这些结了吧,我再拿瓶咖啡。
 男孩想起什么似的,哎哎哎连声说,哥不好意思啊,雀巢脱货了,这两天天热,还没补上呢。
 李向哲一听,刚想说那算了,三个字还没到嘴边就被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截断。手里一瓶贝纳颂,手的主人声音有点软,说要不换这个,也一样。
 很白的一双手,食指关节处有一颗明显的痣。李向哲吓了一跳,视线顺着手臂抬眼看他。龚子棋看清他的长相,紧跟着愣住,深深地皱起眉头。
 “你......?”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收银的男孩见他俩站在柜台前面面相觑,迷惑地盯着着对方打量,手指下意识地敲敲桌面,出声打破,“你们……认识?”
 龚子棋脑袋短路,张了张嘴,白眼翻朝天,好半天艰难开口道,你是......去年飞机上那个么?
 李向哲似是被他提醒了,一拍脑袋惊呼,啊我想起来了,他手撑着柜台笑了,说我记得你,喜欢听王晰的那个男生嘛。
 对方脸瞬间红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他的身高在李向哲面前,气势上就矮了一头。龚子棋把那瓶贝纳颂胡乱往李向哲怀里一推,李向哲赶忙接稳。
 李向哲逆光站着,龚子棋一抬头就被六月的大太阳戳眼睛,顺势就不去看他,自顾自地低头掏手机。矮个子的小孩儿打开微信,说你也住这啊…挺巧的,不然,加个微信?
 李向哲屈起眼睛思索了一下,打量面前这个脏辫靓仔也不像是什么坏小孩,大大方方地点开二维码给他扫。龚子棋微信头像是条黑乎乎的狗,李向哲挑眉,冲他抬抬下巴,家里养狗啊。
 龚子棋说,啊,是,两条。
 李向哲低头打备注,你好像是姓龚来着,是吗?哪个龚?皇宫的宫还是老公的公?
 话说出口好不害臊,年轻的那个先红了脸。龚子棋不理他,把两罐青岛啤酒磕在柜台上,说给我结账。扫码付完钱之后就要从李向哲旁边蹭过去,李向哲说诶诶诶,你躲什么?
 龚子棋把门一推,体温攀升,心烦气躁,视线都被热浪模糊。他看了一眼脚边散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箱,箱子的主人倒是一点怜惜的意思也没有。龚子棋脚步顿住,思量了一下,回头冲还倚着柜台的大高个说,你怎么弄回去?
 收银小哥急急忙忙,一边喊着热一边就要上来关门,李向哲把前额湿掉的刘海撩了一撩,两手插兜从店里出来,顺手给他把门关严实了。
 李向哲大裤衩上都被汗浸湿,前胸布料贴着皮肤,龚子棋上上下下扫他一遍,认命一样拍拍手,手机塞回兜里,弯腰率先左右手一边一个大箱子,瞥了他一眼说,带路。
 李向哲惊喜又意外,汗珠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往下淌,嘴里连声道谢,说什么小帅哥真好人美心善,听得龚子棋脸上发烫。
 龚子棋放慢脚步走到他身后,由着他带路,自己拎两个箱子闷头不说话。
 李向哲从哗啦啦一串钥匙里挑出家门钥匙,步子停了,转身就要接他手上的东西,说我到了啊,麻烦你了。
 龚子棋跟着他爬楼梯,短袖前襟被汗湿了一片,停下来擦汗,摆摆手说没事。李向哲把门一开,转头很真诚地邀请他进去坐坐。
 龚子棋眨眨眼睛,说,下次吧,我住隔壁楼,有空一起打球。

4.
 “我有事要回趟南宁,能不能把警长和罗特放你家寄存两天?”
 “两天?”
 “呃……也可能会久一点……”

收到李向哲微信的时候,龚子棋正在捣鼓自己新买的咖啡豆,手忙脚乱地烧开水。手机屏幕叮地亮起来,他够着脖子瞄了一眼,看到那个名字,手里一抖,咖啡豆骨碌碌滚了一桌子。
 他下意识一句脏话出口,却也不去收拾,先把手机勾过来了,抿着嘴对着屏幕沉思。
 李向哲“正在输入中…”了半天,删删减减发过来简简单单几个字,“你方便吗?”
 龚子棋倚着桌子站,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手在背后捻着桌上乱七八糟的咖啡豆把玩,略长的刘海遮视线。他舌头从牙齿内侧扫过,说,行,方便。
 谢兄弟,回头请你吃饭。
 客气。
 一周以后,龚子棋打开家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米九的靓仔肩头扒着一只猫,怀里还抱着一只,笑得一脸慈祥抱歉。
 龚子棋粗略扫了一眼,单手支着门把手,侧身让他进来坐,李向哲游刃有余地把怀里的罗特塞进龚子棋怀里,警长紧跟着补上空位。李向哲从背后拖出箱子,说这是猫粮这是猫砂,这些都是它们平时用惯了的,应该带全了,猫粮一次不要喂多,警长已经很胖了,它要减减肥……
 龚子棋听了一会,打断他,我知道怎么养,我又不是傻子,实在不行我可以再问你。
 李向哲愣了一下,把箱子拉上,站起身来跟他道谢,说我就不进去了,还着急回去收拾东西,这两个小鬼麻烦你了。
 罗特在龚子棋怀里一动不动,圆滚滚的眼睛警惕地打量他,龚子棋顺手撸它的毛,它畏畏缩缩了一下,发出绵长享受的叫声。
 李向哲满意地挑眉,说,它挺喜欢你的。
 龚子棋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了,没有谁可以不喜欢我。
 随后在他回南宁的日子里,两只祖宗好像也没有闯什么祸,与他的担心相反,龚子棋跟它们处得不错。三天两头看见龚子棋在朋友圈里发跟两只猫的合照,警长扒着镜头,罗特软绵绵地瘫在地毯上,龚子棋下嘴唇撅着,左手端一盆猫粮,气鼓鼓地瞪着它们。李向哲把照片存在手机里,每看一眼都不自觉漾出笑意。
 龚子棋发微信给他问猫粮在哪里买,问这个牌子怎么搜不到,估计自己一个人已经闷声找了好久了。李向哲没告诉他什么牌子,只说我家还有几包,要不你去拿一下,备用钥匙在门口鞋柜第二层里。隔天龚子棋云淡风轻地跟他提了一嘴,说你们家厨房装修得不错。
 李向哲老练上道,客套话绝不少讲一句,说我做饭相当好吃,等我回去请你来吃饭。
 龚子棋一边惊呼我靠李向哲你的猫在我水杯里尿尿,一边不忘埋汰他,上次请你进来坐坐你还拒绝我。
 李向哲听见那头兵荒马乱,在电话里乐开了,说,我刚搬来的时候你不也没赏脸,一人一次,扯平了。
 对了,还有,不许虐待我的猫。
 龚子棋说求求你赶紧回来,是你的猫每天在虐待我。

5.
 李向哲从南宁回杭州之后,终于从龚子棋家把猫接回来。龚子棋那段时间把零零碎碎的工作都处理了,一心一意地待在杭州准备自己的演唱会。经常下午戴副近视眼镜,开车载着两只猫就去工作室录歌,小助理每天都可以在龚子棋练歌时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撸猫。
 李向哲晒黑了一点,瘦削之后显得身高更加优越,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与龚子棋懒散生活的腐朽气息撞在一起。龚子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收拾回箱子的时候还有点舍不得,抱着两只猫依次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犹犹豫豫地递还给李向哲,视线还黏在猫身上扒不下来。
 李向哲笑出声,说,这么喜欢送给你好啦,反正我越来越养不起了。
 龚子棋连忙把视线收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不了不了。随后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我5月20号演唱会,就在杭州,你来不来?
 李向哲没听说他在筹备演唱会的事,有点意外,扯了扯嘴角说,噢,你给我张普通票就行了,互动区的我都不要,这一天天的还没互动够啊…
 龚子棋说反正你来就是了,你不坐观众席。他把那双狗狗眼眨得可怜巴巴,哲哥,你就待在后台好不好?
 李向哲皱着眉头还在思索这件事中的陷阱,随口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520有约了没有?
 龚子棋笑得自信,拍拍他肩膀说,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
 他攥着龚子棋塞给他的工作人员证,笑得勉强。李向哲走出去五米开外了,龚子棋站在家门口又喊他名字,认认真真地问他,你觉得,西装,我穿白色还是蓝色?
 李向哲被他问得又一愣,说白的吧。
 龚子棋说,你喜欢白色?
 啊,不是,我觉得你穿应该好看。

6.
 他到剧院后台的时候,龚子棋忙着化妆,助理在旁边开视频直播。李向哲十分规矩地冲他抬了下手,示意自己已经来了,然后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他。
 见他来了,龚子棋明显很高兴,眉眼挑得高高的,跟化妆师讲的话都变得多了起来。他一身月白西装,裁剪得当,脏辫梳得有条有理,又贵又野。李向哲眯着眼看他,不做声地竖起手机,把镜头朝着他,对准侧面拍了一张。
 小孩儿化妆完毕,逃离似的抓起他的手夺门而出,嘴里说着滤镜滤镜关了吗,跑到走廊里站定。他抬一点头笑眯眯地看着李向哲,说,猜猜看,我今天唱什么?
 李向哲空出一只手给他整领结,另一只手随意插兜,挑挑眉询问地看他。
 没等到李向哲的回答,龚子棋先把嘴角勾了一边,捏捏他的手说,保密,马上就知道了。
 舞台聚光灯亮起的刹那,龚子棋把食指按在唇边,压住场内刺耳尖锐的欢呼。月白西装的男孩深情地笑,宇宙和星星都是他的爱人,他轻声说,今天是爱你的日子,要把爱你的歌唱给你听。
 没人会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李向哲的心却陡然漏跳了一拍。

Bésame, bésame mucho
 吻我,深深地吻我吧
que tengo miedo a perderte perderte después
 我好怕今夜之後就会失去你
Quiero tenerte muy cerca
 我想很近很近地感觉你
mirarme en tus ojos
 我想面对著你 看著你
verte junto a mí 
 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

他把话筒捧在胸前,那一个尾音快要唱到呢喃。他定格在舞台中央,背后是午夜玫瑰的背景板,一朵一朵开得好浪漫。
 李向哲站在舞台右侧的幕布后沉默地注视着他,鼓膜里轰鸣的掌声逐渐化成一阵忙音。
 龚子棋没有预兆地突然转头看向他,郑重谨慎,小心翼翼。李向哲手心被汗浸湿,心脏突突地跳起来,他后背微微战栗着,快要被那道滚烫的视线灼伤,无处遁形。
 直白坦然,目光如炬,像是酿了壶陈年老酒,叫他多年后从睡梦中惊醒,仍畏缩不已。

Bésame, bésame mucho,
 吻我吧,深深地吻我吧
Como si fuera esta noche la última vez,
 就像今晚是第一次一样
Bésame, bésame mucho,
 吻我吧,深深地吻我吧
Que tengo miedo a perderte, perderte después
 我怕这之后就要永远,永远地失去你了

二十二岁的男孩从聚光灯中走出来,匆匆忙忙地讲完告别词,像一团炽热的火烧进后台的幕布。他大口喘着气,离李向哲的唇好近,男孩的眼睛亮如星辰,兴奋与喜悦在他的脸上浮现。
 男孩勾住他的脖子紧紧地亲吻他,像极了那首告白的歌。

7.
2017年底,龚子棋收拾收拾行李,搬去跟李向哲同居了。
 小区门口便利店的男孩放了寒假回来,依旧在店里帮工,偶尔也会缠着龚子棋带他打篮球。龚子棋脾气挺好,对小孩儿也特有耐心。寒假要结束的时候教到三步上篮,拍拍男孩的头说没事儿,平时多练练,不过还是以学习为重,暑假回来找我。
 李向哲也不上场,跨在摩托车上在球场边等他,龚子棋冲他招手,笑得挑衅,说哲哥,来不来?
 李向哲撑着车玩手机,闻言把头盔往头上戴,另一只手冲龚子棋一挥,说不玩,你好了没?回家。
 买的房子不算大,但装两个大男人倒也没什么问题。龚子棋赶完通告就闲在家里,闲在家里就开始瞎捣鼓,帮李向哲把阳台弄得焕然一新,每天往阳台上一瘫,大敞着窗户喝小酒,终于在一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把自己弄感冒了。
 李向哲请了假在家照顾他,心里没什么抱怨,嘴上却不放过他,说浪死你得了龚子棋,你给我少折腾,好好待着不行吗?不许喝酒听见没?龚子棋被强制裹紧被子,规规矩矩地平躺着,额头上搭块毛巾嘴里呸呸地回味中药的那股苦味儿,说,我没发烧,能不能不敷毛巾?
 李向哲走到沙发边上,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又弯下腰来,用自己的额头去贴龚子棋的额头,自言自语地说好像是没烧。然后才开口问龚子棋,你想吃点什么?
 龚子棋冲他眨眼睛,说,想吃甜的。
 李向哲翻了个白眼,重换,甜的没有。
 龚子棋从厚厚的被子底下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握住他手腕,说哲哥,中药太他妈苦了,我要死了。
 李向哲投降,扔了瓶酸奶给他,说喝死了没人管你,反正我不管。
 话虽如此,他踱到厨房里,还是温着性子煲汤。李向哲毛衣袖子挽到臂弯,站在厨房缭绕的烟气里。龚子棋在沙发上突然出声问道,李向哲,你担不担心哪一天我突然就消失了?
 李向哲专心致志地看汤,头都不抬地说,不担心啊,照缘分星宿来看的话,不管你跑到哪里去,最后好像都会被老天送回我这里。
 “那万一我死了呢?”龚子棋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咬着吸管看他。
 “小孩子不要成天乱讲奇奇怪怪的话。”李向哲把汤端给他,吹吹热气,用勺子搅散浮在表面的枸杞,凑到龚子棋嘴边说,“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8.
2020年,龚子棋把睡了三年的屋子和人丢掉,去美国进修表演,一住就是六年。
 他离开的那天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李向哲买回家的食材里多了几两肉,分手炮打得比三年里的任何一炮都带劲。
 李向哲话不多不少,就跟他煲出来的汤似的不温不火。他们广西人都是这么温柔吗,龚子棋在心里把这个问题盘算了好多遍。
 那顿晚餐并不沉默,李向哲说了好多话,龚子棋跟着也说了好多话,他们好像很怕出现相对无言的状况,他们恐惧每一句话之间的空隙。
 李向哲不会留他的,龚子棋猜,他一定是不会的。
 人生飘飘荡荡好难讲,六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那天南半球入冬,龚子棋光膀子在室外打了一个下午的球,北街区新搬来的黑人兄弟打球生猛得很,引得他舍不得离场,打了一场又一场。回来之后就头晕鼻塞,说话的时候喉咙口磕巴得疼。他自以为没什么大事,倒了杯热水倒在沙发上玩游戏。室友进门的时候,朝他胸口扔了个包裹。
 “邮件。Russell,你的吗?”
 “什么东西啊……”
 龚子棋有气无力地撕封口,抽抽鼻子说老天啊,好像真的感冒了。
 薄薄的国际邮件,抖动两下,掉出一纸烫金喜帖。
 龚子棋愣了一下。
 室友在旁长长地唷了一声,问,谁结婚啊?
 龚子棋不作声,心沉沉的,轻轻摩挲过喜帖的边缘,温的,热的,像是隔着屏障感受一颗跳动的心。
 “一个……朋友。”
 “前女友吧,这么远都要寄请帖?”
 龚子棋攥着喜帖还在愣神,半晌从茶几上够到手机,流畅地输入一串号码,随后又悬着手指,好半天才迟疑着落下。
 六年第一个越洋电话,他把攒的话都忘了。
 嘟,嘟,两声。电话通了。
 “……喂?”
 龚子棋鼻尖一酸,快步走到阳台上,背过身把阳台门关上。
 曼哈顿的夜风有点凉,李向哲的声音透过电流,像是从西伯利亚载着风来的,哪怕远隔重洋,却放佛下一秒就会有个男人打开阳台门,拿一条毛毯把他从头罩到脚。
 龚子棋鼻子被风吹红,问,你要结婚了啊?
 李向哲顿了一下,反问他,你感冒了?
 干嘛寄请帖给我?
 那头沉默,没等来回答,龚子棋却先笑了,他抬头看曼哈顿的撩人夜色,天幕睁着冷酷的眼,要把他整个人吞进去。
 “你缺不缺伴郎?”
 李向哲呼吸声都变轻,龚子棋闭上眼睛,撑着阳台防护栏,把屏幕贴紧了耳朵。
 李向哲说,好啊。
 他挂断电话再回客厅,这一场感冒来势汹汹,龚子棋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从靠近门口的架子上取下药箱,凭着感觉胡乱扔了几颗药丸到嘴里。室友闭口不谈刚才的事,赤着脚走到客厅里,打开那台有了些年头的留声机。
 龚子棋感觉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额头有些烧起来了,只知道一个劲地喝水,室友皱着眉头给他塞了根体温计到嘴里,说你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以前生病都是怎么过来的?
 龚子棋接话,我以前没生过病,没经验。接过他递来的湿毛巾,说谢谢,对了,你放什么歌?

Bésame, bésame mucho,
 吻我吧,深深地吻我吧
Que tengo miedo a perderte, perderte después
 我怕这之后就要永远失去你了
Quiero tenerte muy cerca mirarme en tus ojos verte junto a mí
 想要你到我身边,你的的眼睛很靠近地看着我
Piensa que tal vez manana yo ya estaré lejos, muy lejos de ti
 又想到明天或许我就要距离你很远了
Bésame, bésame mucho,
 吻我吧,深深地吻我吧
Como si fuera esta noche la última vez,
 就像今晚是第一次一样

龚子棋裹着被子突然笑了,看上去有点狼狈,他想,这大抵也算是一种缘分。

9.
 李向哲结婚前一天要走场,他早早就到了,站在酒店门前迟迟不进去,正巧遇上打电话出门的李向哲。
 对方怔在当场,直直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龚子棋先笑,笑得轻松释怀,两只手臂一摊,挑着眉歪头看李向哲说,怎么办,请柬丢了,我还有资格参加婚礼吗?
 李向哲回过神来,嘴角勉强扯开,干笑两声说,你又闹了,没有请柬我还能不让你参加吗?
 不经意流露刻在习惯里的暧昧与亲密,龚子棋的笑淡了点,他不动声色地避开李向哲无意中伸来挽他的手,问道,挺好的吧?
 李向哲没理由不好,他把原来的工作辞了,觉得给人打工不如给自己打工,借了点钱开了家小公司。几年里做得风生水起,规模不断扩大,如今已是一家中型企业的老板,他三十多岁没什么变化,那张脸还是好看,无论什么时候再看都像十年前飞机上的那一瞥,动人惊艳。
 龚子棋见到新娘,把自己准备的那份礼金塞给新娘,笑得坦荡,说我是李向哲年轻时候最好的兄弟,不信你问他。
 那个女孩是龚子棋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样子,直直的长发,穿碎花长裙,说话声音是柔的,轻的,笑起来有两个漂亮的酒窝。跟李向哲站在一起好一对金童玉女。
 龚子棋在婚礼上致祝福辞,说,我祝哲哥和嫂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祝李向哲永远二十五岁,永远年轻。
 二十五岁的李向哲骂骂咧咧地给龚子棋换额头上的毛巾,不许他再乱喝酒,逼着他吃掉不爱吃的枸杞。
 三十岁的龚子棋站在李向哲左后方四十五度的地方,一桌又一桌地给他挡宾客敬来的酒。李向哲在人群看不见的地方按住他的手,用眼神警告他。龚子棋不去看他,甩开他的手,朝人群举起酒杯,说叔叔们不好意思,我替哲哥喝这一杯,他不能喝酒。
 龚子棋想着,醉一点,再醉一点。
 那晚他跌跌撞撞进了电梯,李向哲要进来送他回家,龚子棋把他推出去。他斜斜地靠在电梯里面,喝得满脸通红,穿合身的西装,只有嘴角笑容还是二十岁的模样。龚子棋张了张嘴,模糊着视线看李向哲,好半天冲他挥挥手,说哲哥,祝你幸福。

10.
 龚子棋再回杭州,直接住在了妈妈家里。
 那晚他喝得太多,宿醉后的结果就是头痛欲裂。起床的时候妈妈在煮汤,见他起床了随口提醒道,把药先吃了,胃不好还喝那么多酒,会不会照顾自己?龚子棋没想好反驳什么,妈妈又补上一句,不过,昨天也是特殊情况,向哲毕竟是你这么多年最亲的人,他的事,应该的。
 龚子棋接过妈妈递来的汤,不说话,低头把汤里的枸杞一颗一颗挑出来吃了。妈妈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吃枸杞了?我记得你不爱吃这个。龚子棋敷衍说在美国待久了什么都想吃,低头喝汤,一滴两滴眼泪无声地落进碗里。
 李向哲不再住在原来那个小区里,龚子棋回去的时候站在那个便利店门口,后面上来一个人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
 便利店的男孩一下子长成大人了,个子快有龚子棋高,肩膀变宽,整个人都结实了。他惊喜地说棋哥,你居然还会回来?龚子棋笑着拍他头说当然要回来了,篮球还打吗?
 打啊,当然打了。
 小区篮球场空空荡荡,除了他俩再没有旁人。男孩给龚子棋展示他这几年的训练成果,嘴里还说个不停,说棋哥你知道吗,你走之后哲哥就不上我这买东西了。龚子棋抱着球愣住,问为什么。男孩挠了挠头说我不知道啊,他最后一次来我们店里买走了贝纳颂所有的存货,后来就再没来过。
 龚子棋垂着眼睛不说话,好半天才冲篮筐随便扔出一个球,男孩还在自言自语,说哲哥那么高的人,为什么不会打球啊?
 龚子棋失笑,谁跟你说他不会打球的?以前是不想陪你们这些小孩玩。
 男孩由衷地赞扬,说棋哥还是你好,你就不把我当小孩儿。
 龚子棋摆摆手说,错了啊,不是我不把你当小孩儿,是在他眼里,我跟你都是小孩儿,你看,他也不乐意跟我玩。
 不远处车铃声响起,十几岁的女孩坐在男孩的车后座把笑脸展开,龚子棋条件反射地回过头。他放佛看到长腿的李向哲脚蹬着地,坐在摩托车上吐出一口烟,穿过夕阳的酡红和饭菜的香气朝他勾勾手,说别玩了,回家吃饭。
 十年前他坐在李向哲的后座,不肯带头盔,风把头发吹得好乱。李向哲开摩托,口中哼低沉的老情歌。

Bésame, bésame mucho,
 吻我吧,深深地吻我吧
Como si fuera esta noche la última vez,
 就像今晚是第一次一样
Bésame, bésame mucho,
 吻我吧,深深地吻我吧
Que tengo miedo a perderte, perderte después
 我怕这之后就要永远,永远地失去你了

.

评论(27)

热度(437)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