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犬嗆煙

爱一下算了

【向棋】杭州十二时辰

“很多男人说的跟做的不一样,希望你不是。”

 

家里从来没有咖啡。李向哲于是起身递给他一杯起泡沫的阿华田,杯子重,手握得很用力。卫生间里挂的灰色湿毛巾有很奇怪的味道,可明明昨天刚丢进塑料盆里泡过。

龚子棋两点半在发烧。

浅色印花的夏凉被睡前被绞在两腿之间,逼仄空间里挤出的闷热掺着潮湿的气浮在床单表面。体表温度飙升,身体给床单施加威压,所及之处洇开黏腻水迹。

一觉还未尝到甜头,龚子棋浑身颤抖着缩成一团。睡前那条窄小碍事的夏凉被陡然显得不够用,他浑身发冷,以为自己还睡着,只知道一个劲往被子里缩,抱住膝盖从头裹到脚,直到清晰地听到上下牙齿无意识磕碰在一起的声音,才后知后觉自己不是在睡觉。

李向哲醒着做梦。一个小时前龚子棋掏出钥匙开门,动作进行到一半戛然而止,倏地转身把他抵在白墙上,问他最后一遍,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睡。李向哲在黑暗到根本看不见对方的楼道里轻声拒绝了他。

我们只有二十四个小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李向哲翻来覆去地做梦,睁着眼睛做梦。他根本睡不着,打开阳台门站到外面去抽烟,从客厅穿过的时候不甚在意地瞥了对面的房间一眼。

龚子棋不关房门,烧得糊里糊涂也只知道伸出手背贴自己的额头,脖子,还有脸颊,然后迟疑着作出判断,哦,我在发烧。出于一种奇异的心理,或许以为自己正独居一室,或许意识里还未走出白日的骄傲与自持,他只是裹紧了被子浑身发抖,沉默着发抖。

同样出于一种奇异的心理,李向哲把烟放回茶几上,不做声地走进对面敞着的房门,他不穿拖鞋,光着脚踩进去,在床上空着的地方躺下,翻个身才发现身旁一团不住颤抖的黑影。

掀开夏凉被,摸到一手滚烫。

李向哲俯下身轻轻摇他,叫了两声,龚子棋,龚子棋。

黑影一个激灵,身体陷入持续无意识的剧烈颤抖,龚子棋把被掀开的一角被子拉到下巴,紧皱着眉头喃喃重复道,好冷。

“你发烧了。”

龚子棋从鼻腔里发出短促的一声哼哼来回应这个多余的论断,他一身虚汗却又体表发烫,冰火两重天蒸得灵魂都要出窍也无计可施。李向哲冰凉的手触摸到卫生间的水龙头,灰色湿毛巾派上用场,从水里过了一遍,光荣盖在了龚子棋的脑门上。

湿毛巾盖额头,翻个身就会滑掉,李向哲睡在他右边,一要翻身就给他正毛巾。龚子棋烧得口干舌燥,还不忘含含糊糊地提醒他。

“……我没事儿……你睡回去吧。”

李向哲伸手按住他额头上滑落的毛巾,说你睡你的,少替人操心。

四点多起夜上厕所,龚子棋颤颤巍巍地撑着洗手台,说我想喝咖啡。李向哲说我家没有这个东西,你想不想喝药?

龚子棋头痛得要炸,脑袋里有人拿针一通乱扎,听了这话差点又站不稳,赶紧摇头说不想。

李向哲好说话,不想就不想,给他冲一杯阿华田,四平八稳端到他面前。龚子棋眼睛都不睁,皱着鼻子闻,翻来覆去闻了半天又说不喝。

由于他那一副鹌鹑样子实在让人生不来气,李向哲只抿了抿嘴,把杯子稳稳摆在床头,耐着性子问他,还难受吗?然后伸出手去试额头的温度,嗯了一声,说没事了,烧退了。

龚子棋垂着眼睛,也不睡觉,说那我们这一天要怎么过?

李向哲的指尖停在他额头上。

不久前他们刚刚开着车,结束了一场男人间的晚餐。李向哲的指尖划过酒水单,扫过上面世界各地的啤酒,他问龚子棋喜不喜欢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

晚餐后他们开着李向哲的车,他们不知道往哪儿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龚子棋摇摇晃晃地改变车道,仿佛开车就会远离的那种感觉。但他开得越远,那种感觉就越明显。龚子棋不蠢,他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

他调到老歌台,摇滚歌手巴迪霍利、鲁比特纳、披头士。龚子棋一路上都在唱歌,他的歌声盖过了黑人歌唱家艾瑞莎富兰克林,他一直都在唱。

等红灯时,李向哲调低收音机的声音问他。

“你在想什么?”

“唔,我在想,世界上很多东西是不会长久的。”

“比如什么?”李向哲笑开了,“你又要说爱情吗?”

“才不是。”

他们聊了几句,但很快就不再说话了,因为不知道说什么。龚子棋想把脚跷在仪表盘上,但没有那么做。他抽了几根烟,把车窗摇下来,希望微风能安抚他的紧张情绪。接着,沉默改变了性质,他们不说话也感到很开心。他们只是看着道路标志。

龚子棋盯着漆黑的前方,说,我也知道爱情不会长久,但总得有人因为爱情而记住我,至少得有那么一个吧,你说对吗?

“啊,是那么回事。”

就爱一天吧,只爱一天,一天以后我们的关系还留给你定义。

然后半夜龚子棋开始发烧,喘着气在头脑里放电影,被高烧烧得异常透明的感官拉扯着神经,外界细微难以察觉的响动都被一丝丝一寸寸地拉长,放大。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不在杭州那套单人小公寓里,公寓里的被子是深蓝色条纹,上面有妈妈上次带来的皂角香,公寓里也没有这么热,他的空调总是开着,四季都被阻隔在厚厚的防盗窗户外。

哦,对了,他在李向哲家里。

这个男人他认识了三个月,不算短的时间,甚至已经迈过了普通情侣的所谓新鲜期,真是一段持久的关系。不过可惜的是,他们不是情侣。他们不是情侣吗?龚子棋混沌意识里又对自己产生了短暂的质疑,李向哲在环城公路上按住方向盘探身过去吻他,他没有躲开,然后他们就这么吻下去了,夜风灌进耳朵,正好彼此听不见心跳。他们接过吻了,但确确实实不是情侣,只是与对方签订了十二时辰天使协议罢了。

热势退尽,龚子棋从被子里支起半个身子,抬眼问他,甜点是什么?

“甜点是木薯和炖苹果,雪利酒浸果酱布丁,又黏又甜的卡拉梅尔糖,还有一团团的冰淇淋。”李向哲一边起身一边说着,见龚子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些都没有,你只能喝粥。”

龚子棋又不甘心地问他,“吃完我们要做什么?”

“看部电影,好吗?还是打游戏……你想做什么?”

“我们可以做点不一样的。”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还是发灰发白的,刚刚退烧的脸没有健康的色彩,嘴唇没有血色,干涩得像地面上凝结的颗粒。他的头发因为退烧时开始出汗已经黏在皮肤上湿了个遍,李向哲拢了下他垂在前额的头发,想了想,说先去洗个澡,待会带你出门打球。

龚子棋把眼一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指指自己,“我还在生病啊。”

李向哲问,能站吗。

龚子棋说,能。

能走吗?

勉勉强强。

能走就行,没人让你上场,你坐那,看我打。

李向哲本来没想带他出门,他只想拉上厚厚的窗帘,白天黑夜一个样。龚子棋生了病,李向哲可以用酒瓶喝冰基安蒂酒,然后搬来一桶阿华田摆在茶几上,作出准备随时给他添满的样子。虽然他们谁都知道这东西喝多了会出毛病,会长胖,但李向哲就是想逗逗他,看他如何满脸拒绝地把铁皮桶子推出去老远。他要用毛毯把龚子棋裹在沙发上,空调打到21摄氏度,自己赤着脚贪凉。不管龚子棋想看什么,李向哲一定会早早地把遥控器抢过来,然后举得高高地惹他来抢。

但不管做什么,一定要把窗帘拉上,白天和黑夜,全都不能来打扰。

偏偏龚子棋不愿意做这些,他要把李向哲夜里醒着做梦时在心里铺好的计划ABCDE都推翻,当李向哲问他要想做什么时,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只有一天,他们只有一天。

一天怎么够呢?做什么都是浪费。

李向哲不会因为一起看了场电影就爱上他,不会因为玩了一局赛车或者拳击游戏就爱上他,当然也不会因为重复发生过无数次的篮球训练就爱上他。

不会的,做这些都是白搭。

李向哲大概是不愿意爱他的,只是很懂礼貌地不扫他的兴,陪着他玩这种莫名其妙的限时恋爱假装情侣的游戏。真糟糕。

龚子棋总是跟他一起打篮球,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还算比较有默契。至于球场上的默契,那完完全全跟爱情扯不上关系,尽管他总能在四肢猛烈的碰撞和夹杂着汗水的喘息声中迅速锁定李向哲的位置。而对方将这个归结为默契。

默契也好,别的也罢。他总归还是有一天时间的。

他裹着薄风衣坐在场边看李向哲投球,后者扬言不投满一千个不回家。风衣是被胁迫穿上的,内层的料子已经湿透了粘在他皮肤上,龚子棋有种被束缚的感觉,艰难地把风衣从身上扯了下来,撑着腿看李向哲六亲不认地扔球。

下午将近五点的太阳已经泄了气,李向哲余光里瞄到有人偷偷摸摸脱了风衣,露了两条白花花的光膀子在外面,停下动作考究地盯着他。龚子棋还在一边叹气一边盘算,一千个球,一千个球,一千个球要扔到天黑,扔到午夜十二点,扔到二十四个小时都已经过去了,扔到我们不再是情侣。

越想越不甘心,干脆咬咬牙豁出去,他突然起身,想走到场中央去扯李向哲的胳膊。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一步,发现李向哲正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龚子棋心里一紧,烧后的太阳穴一阵刺痛。

他勉强站直,嘴唇几乎不可见地嚅动,今天,我们在恋爱,对吧?

李向哲抱着篮球有些困惑地说,我以为我们都知道得很清楚。

龚子棋说是,那么,正在谈恋爱可以接吻吗?

唔,李向哲一挑眉,点头道,好像没有什么不可以。

抽屉锁住秘密,他唇边泻出深重叹息。男孩根本还在病中,否则他的唇怎么会如此滚烫,是需要舔舐才能躲避的烧伤,和洪水灌溉才能扑灭的森林火灾。李向哲抱球的那只手松了,篮球在地面上无力地弹跳几下,骨碌碌滚到一边。周围有人随意敲打着球场的铁丝网,有一下没一下,龚子棋不愿意抬头,缠着呼吸加深这个吻。

分离的一瞬间龚子棋抓住机会急促地问他,现在是几点?

李向哲拿额头抵着他额头低声嗤嗤地笑,说这个时候你问我这个?放心,十二点没到,南瓜马车不会消失的。

龚子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些恼火地冲着他小腿就是一脚,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李向哲咬着下嘴唇笑,轻轻说放心,还有六个小时。

龚子棋猛地抬眼看他。

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空白之后是一阵忙音,再然后是李向哲的名字,突如其来的恐慌击中了他。龚子棋想起自己深夜在音乐剧的剧本背面用黑色油性笔大大方方地写上他的名字,举起来满意地欣赏一番,下一秒又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把它涂成一个黑色方块,毁尸灭迹,把那份喜欢藏得小心翼翼。想起球队聚餐时酒桌上开的那些荤玩笑,他跟着一群会来事的起哄,喝得满脸通红,偷眼看到李向哲手习惯性地放在鼻子前面笑,也不开口,只是笑。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李向哲,把控好安全距离,做了挺久的兄弟怎么着也舍不得破坏这层关系。但李向哲吻了他,就在昨晚那辆越野车上,他连风力几级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李向哲清醒着吗?他们都喝了很多酒,但李向哲也许,应该是清醒着的吧。他明晃晃地笑,握紧龚子棋的手腕,龚子棋的孤岛迅速退潮,海平面一直,一直在下降,直到露出金棕色的沙土,他看到对岸。

于是他被蛊惑,他向前迈出那一步。

李向哲说,还有六个小时。

龚子棋以为自己误将沼泽认作了沙土,一脚下去就又陷入无底的黑洞。

直到他慢吞吞地补充完,还有六个小时,契约失效。

“龚子棋,要不要真的谈一次恋爱?”

他怔住,半晌猛地捉住李向哲的手。

“我们今天浪费了很多时间。其实你不想谈恋爱的,对吗?”他问得很急,“还剩下六个小时,我们可以回去看场电影打一局游戏,然后十二点之后,回到你想要的样子。”

李向哲。很多男人说的跟做的不一样,我希望你不是。

李向哲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龚子棋以为他们又要吻到一起,可是李向哲没有吻他,李向哲只是眯着眼睛看他。他们之间是纱幕,是雾,是石雕低垂的眼帘。是鸿沟,是地沼,是正在下陷的深渊。他曾在黑暗中帮自己点烟,火光摇晃中说道,我不喜欢跟别人谈爱情,尤其是我爱的人,我怕保护不好自己。

风停在他的嘴边,李向哲还是勾起一边嘴角笑,他总是这样笑,玩世不恭又一本正经,笑得好像全世界没什么大不了。

龚子棋问他,你笑什么?

李向哲伸出手拥抱他,像个孩子似的埋在他颈边长叹一声,说没什么,我们就应该乖乖待在家里看电影,把窗帘拉紧,让你看不到白天黑夜,什么都看不到。

 

去他妈的二十四个小时,待在我身边不分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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